人首蛇身细思恐极
一天,醉醺醺的刘季和小弟们走在路上,前面的小弟突然回头对他说,老大,有条大白蛇挡路,咱们往回走吧。
刘季借着酒劲,拔剑上前,说:“壮士行路,有何畏惧!”说罢,一剑将蛇斩成两段,大蛇即死,道路畅通。刘季往前走了几里路,若无其事地在道旁倒头就睡。
老妇人说,我儿子是白帝之子,化作大蛇当道,今日被赤帝之子斩杀,我才在此哭泣。于是,刘季斩白蛇的事迹火速传开,登上本地“热搜”,吸引了不少“粉丝”。
刘季,即汉高祖刘邦。高祖斩白蛇,是其早年广为流传的神异故事之一,目的是加强刘邦的权威,为起兵积聚力量。
这个故事有一些值得推敲的细节。比如说,刘邦杀的这条大蛇,身躯庞大到足以挡住道路,应该是某种蟒蛇;深夜啼哭的神秘老妪声称此蛇是白帝之子,此处的“白帝”为上古君王称号,一说指代少昊,赤帝之子杀白帝之子,有天命更替的意思。
那么,刘邦为什么偏偏选择用斩蛇来打造人设,而不是上山打老虎?这就不得不提,中国古代蛇文化的影响。历史上,先民对蛇的原始恐惧,催生了独特的蛇文化,很多耳熟能详的故事与之相关。
蛇目动物,起源于约1.18亿年前的早白垩纪,那是一个爬行动物辉煌鼎盛的时代。随着恐龙灭绝,爬行动物盛极而衰,有鳞无肢的蛇却作为幸存者,在各个大陆中蜿蜒爬行着寻觅合适的栖息地,历经一次次蜕皮,一次次冬眠,不断繁衍生息,种类日益繁多。
当人类的祖先经过直立行走、制造工具、采集狩猎,乃至发展农业、发明文字,开辟出一片天地时,蛇已是这片土地上年代久远的居民。
身躯庞大的蟒蛇,栖居于丛林中,体长可长至数米,可以吞食远比自己大的猎物,在生产工具落后的时代,人类往往不敢与之缠斗,只能避而远之。正因如此,斩蛇的刘邦才能被当作勇士传颂,与刘邦斩白蛇类似的故事,还有《搜神记》中的李寄斩蛇、唐代南诏国的段赤城斩蛇。
具有毒腺和毒牙的毒蛇,在人的脚下神出鬼没,多少在野外劳作、探索的先民不幸死于蛇毒之下,面对毒蛇咬伤,古人没有解药,只能无助地说:“蝮蛇螯手,壮士解其腕。”故此,蛇被列为“五毒”之一。
古代,人们缺少现代医学的治疗条件,饱受蛇之害,对蛇充满恐惧,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古人对蛇的敬畏,发展成一种特殊的蛇崇拜,其中的典型案例,就是伏羲与女娲的传说。
伏羲为上古三皇之一,相传,其母华胥氏路过雷泽,踩到巨人脚印,有感而孕,生下伏羲。伏羲成年后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创立八卦,教民结绳,改革嫁娶之礼,为华夏民族做出种种贡献。
女娲也是传说中的华夏人文始祖之一,有“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等故事。民族学和民俗学的专家认为,以女娲为代表的原始宗教神话,并非纯粹杜撰,其中含有上古时期母系氏族社会的影子。
按照《三家注史记·三皇本纪》等典籍中的记载,伏羲和女娲既是兄妹,也是夫妻,他们一同孕育了华夏民族。这也符合母系氏族社会里,男女自相婚配、繁衍后代的特点。
《艺文类聚》卷十一引《帝王世纪》载:“太昊帝庖牺氏(即伏羲),风姓也,蛇身人首。”“女娲氏,亦风姓也,作笙簧,亦蛇身人首。”
晋代郭璞注《山海经·大荒西经》曰:“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
河南、山东等地的汉代砖墓画,以及新疆出土的绢画等文物中,皆有伏羲女娲图,一般是伏羲在左,手执曲尺,女娲在右,手执圆规,二者皆人首蛇身,交尾而立。
在古代,伏羲、女娲是备受崇敬的神话人物,古人却将他们与蛇联系在一起,这大概与上古时期有些部落的图腾崇拜有关。学者范立舟认为,这种“伏羲、女娲形象的出现和流行,是中国古代供奉的蛇图腾的变形”。
古人害怕蛇,久之则生敬畏心,乃奉为图腾。到了汉代,伏羲女娲信仰不仅流行于民间,也备受上层人士推崇,汉代王公贵族的墓葬中,有大量伏羲女娲图的文物出土。
还有学者认为,伏羲、女娲的人首蛇身形象,也体现了古老的生殖崇拜。古人发现,蛇具有强大的繁殖能力,于是将子孙繁衍的愿望寄托于对蛇的崇拜中,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正是古代生殖崇拜的标志之一。
东汉的《风俗通义》记载:“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绳人也。”
这便是后世广为流传的女娲造人的故事。《风俗通义》将女娲生活的年代上推到了天地初开的时候,那时,女娲见地上没有人类,感到寂寞,便将黄土捏聚成团,创造人类,但随着要捏的小人越来越多,工作量越来越大,女娲忙不过来,就将绳子抛入泥中,随手一甩,变成一个个小人,有的小泥人生在富贵家,有的则生于贫贱。
《风俗通义》由东汉人所著,但更早的文献表明,远在先秦时,女娲造人的故事便已成型。如屈原在《天问》中写道:“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其大意是,人都是由女娲创造,那女娲又是谁创造的呢?汉代王逸为这一句作注时,特别注明:“女娲人头蛇身。”
如今,伏羲、女娲人首蛇身的形象究竟始于何时,已经难以考证。闻一多先生曾对此进行研究,并推断,早在伏羲女娲半人半蛇的图像信仰形成之前,必有一个全蛇信仰的时期。
神秘莫测的《山海经》中,处处都有蛇文化的象征:九首人面、蛇身面青的相柳;能吃掉大象,三年后才吐出象骨的巴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的酸与;兽首蛇身的琴虫;赤首白身,其音如牛的朋蛇……最神奇的,当属《大荒北经》中的烛九阴,这是一条赤色的巨蛇,它不食不寝不息,终日在云端迎接风雨,它睁开眼的时候就是白天,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是黑夜。
春秋时期,年少的楚人孙叔敖外出游玩,遇到一条长着两个脑袋的怪蛇。孙叔敖心里估计琢磨着,这下惨了。据说,平常人见了这种怪蛇,就会有杀身之祸。
但孙叔敖怕归怕,仍不忘为他人着想,自己看到怪蛇惨遭横祸也就算了,总不能让后来的人也这么倒霉吧。这么想着,孙叔敖赶紧拿起石头,对准蛇一阵乱砸,把蛇打死后埋了起来。
回到家,孙叔敖哭了起来,和母亲讲起这段经历。孙母却说,我听说暗中助人的人一定会有善报,你不会就这么死掉的。于是,象征死亡的怪蛇不再缠绕孙叔敖的内心。孙叔敖长大后,成为楚国令尹,深得民心,“未治而国人信其仁也”。
《后汉书》记载,东汉末年的经学家郑玄晚年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孔子对他说:“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此前,王充的《论衡》已有十二生肖的详细记载,其中,“巳,火也,其禽蛇也”,故孔子在梦里对郑玄说的是,今年龙年,明年蛇年,乍一听不知所云。
汉代谶纬之说盛行,郑玄醒来后,便以谶推之,算出“蛇”所象征的,是死亡,自知命不久矣。不久后,74岁的郑玄卷入曹操和袁绍的官渡大战,袁绍为了争取士人支持,强迫郑玄随军,郑玄只好抱病而行,一路上颠沛流离,不久后便病重去世,临死之前,他还在注释《周易》。
《搜神记》《后汉书》等古籍,记载东汉名医华佗治病的故事时,也有“人体出蛇”的奇异说法。
《后汉书》载,华佗有一次在路边遇到一个病人患有“咽塞”之症,即喉咙梗塞,呼吸不畅,华佗便给他开了药。那人服用药后,竟“立吐一蛇”,病好了后,就将蛇悬挂于车上,在路边等待华佗,想要感谢其恩情。
此时,华佗的小儿子遇到这名患者,见蛇悬车上,就说车上有此物,必定是见过我父亲了,于是请他到家中。客人一进门,就看到北面的墙壁上悬挂着十多条蛇,这才知道华佗的医术高明。
志怪小说集《搜神记》中的故事则更加离奇,说华佗曾为河内太守之女医治其左膝上一处患了七八年的毒疮,有像蛇一样的东西从疮中冒出来,便以铁椎横贯蛇头,取出了一条长三尺许的“蛇”。
此处的“蛇”,比喻疾病因由,将其排出体外,病情就得到控制,古人对很多病因并没有科学的认识,于是在记载时以“蛇”来代替,这也说明了古人对“蛇厄”的畏惧。
前文说到,伏羲、女娲的人首蛇身形象有生殖崇拜的象征,但到唐宋以后,随着各种宗教信仰的活跃,原始的伏羲、女娲崇拜逐渐衰落。
宋代洪迈《夷坚志》载:“蛇最能为妖,化形魅人,传记多载。”洪迈在书中收录了多宗蛇缠绕妇女,行之事的事件。
若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这可能是从蟒蛇捕食的习惯演变而来,蟒蛇在捕杀比自己身体大的猎物时,一般会狠狠地缠住对方,并测量猎物的大小,以便吞食。但在古人眼里,竟成了蛇在调戏妇女。
唐宋时的志怪故事《李黄》,被认为是《白蛇传》的源头之一。在这个故事中,蛇化作女性的形象,利用美色残害男性。
用网上的话说,李黄颇有“魏武遗风”,色胆包天地追求妇人。白衣妇人对李黄说,她家中还欠着三十千钱的债,只要李黄愿意出这个钱,她愿追随左右。
李黄是个官二代,三十千钱自然不在话下,将钱取来后,便与妇人饮酒作乐,三日后才回家。一回到家,李黄身体就不太对劲,感觉自己快要被融化了,没过多久,全身竟化为血水,“唯有头存”。家仆赶到那白衣妇人的居所,却只见一处空园,院中只有一棵皂荚树,当地人传言,常有大白蛇栖于树下,这才知道,李黄是被蛇妖所害。
即便是在明清时期的《白蛇传》中,蛇妖与人的爱情一开始也不被世俗接受。明代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故事中,白蛇化身的白娘子爱上了许宣(许仙),却因蛇妖的身份被识破,被禅师收于钵盂之内,砌成一塔。
在这个版本的故事中,许宣的表现可谓令人寒心,他见娘子被镇雷峰塔后,不是设法营救,而是四处化缘,将宝塔加盖成七层,可见其只是一个迂腐男性形象,经不住,被戳穿真相后又对白蛇落井下石。这实际上迎合了世人对蛇的极度恐惧。
后来,《白蛇传》经过改编,白蛇与许宣的感情有了更细腻的刻画,二者变得忠贞不渝,才演变成现在广为接受的反抗压迫、歌颂爱情的故事。由此可见,蛇所象征的性恐惧,曾深刻影响文学故事的叙述。
千百年来,在蛇文化的漫长演变历程中,古人一边保持着对蛇的敬畏,一边不断克服对蛇的恐惧,尤其是在发现蛇的妙用之后,更是鼓足勇气,向蛇发起挑战。
中国人较早开始研究蛇的药用价值,从《神农本草经》到《本草纲目》,都有以蛇入药的记载,蛇胆、蛇肉、蛇血、蛇皮、蛇骨、蛇油等,各有其作用。如今,我国南方的部分地区,还保留着食用蛇肉的习惯。而在现代医学中,蛇吐的毒液可制成抗毒的血清注射剂。
唐代文学家柳宗元被贬永州(在今湖南)时,曾目睹当地捕蛇者的遭遇。当时,永州的野外出产一种黑白相间的毒蛇,人只要被它咬伤,就无力回天,但是如果将它捉住,风干后做成药饵,就可以用来治病。朝廷规定每年征收两次蛇,捕蛇者可以免除赋税,永州人争着去干这个差事。
有个姓蒋的捕蛇者遇到柳宗元,跟他聊起往事。捕蛇者说,我的祖父死在捕蛇上,父亲也是,我已经是家里第三代捕蛇人了,干这件差事十二年,也好几次险些丧命。
柳宗元见他神色凄凉,很是怜悯,就对捕蛇者说:“你怨恨这件差事吗?我可以告诉管这件事的官吏,让他们更换你的工作,恢复你的租赋,你看怎么样?”
捕蛇者听后更加悲伤,说:“大人想要可怜我吗?可是您哪里知道,我做这件事的不幸,还远远比不上恢复租赋的不幸啊!”
接着,蒋姓捕蛇者告诉柳宗元,此地原来还有多户乡邻,他们都是靠耕田为生,为了交昂贵的租赋,只能拿出地里所有的粮食,交上家里所有的收入,结果,每天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现在住在这里的农户所剩无几,不是冻饿死了,就是迁徙走了,而捕蛇者每年只需要冒两次生命危险去捉蛇,哪怕是因捕蛇而死,也比那些饿死的乡邻活得久。
柳宗元听完捕蛇者的讲述,感叹道,横征暴敛的毒害,竟然比毒蛇更加凶猛,不禁想起孔子的那句话:“苛政猛于虎也。”
范立舟:《伏羲、女娲神话与中国古代蛇崇拜》,《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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