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碑立传|苏州最好看的秋天625棵银杏古树知道
银杏,是秋天的一封请柬,邀你走入深巷长街、园林山寺,与盛大秋意撞个满怀。
苏州古来多银杏,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写道,“银杏株叶扶疏,新绿时最可爱。吴中刹宇及旧家名园,大有合抱者,新植似不必。”根据苏州市2015年古树名木普查资料统计,全市百年以上的银杏古树多达625株,是苏州古树中保留下来数量最多的树种,其中超过500岁的古银杏有120株,散落各地。
年年银杏依旧,岁岁秋意如新。在这张地图上,我们挑选了苏州最值得一看的30个古银杏观赏点。有的树盛名在外,有的树寂寂无闻,却都是城市生长中令人信赖的锚点。当我们拾起一片片扇形黄叶,也是在回望凝结它身上的漫长时光。
苏州挂牌树龄最长的古树,藏在东山北望岭下村,是一株2000年余年的银杏,倒推年份,它种下之时远在西汉。文献不曾记载的往事,还有古树的年轮替我们铭记。
地图的定位并不准确,但向附近村民一打探,很容易获得热情骄傲的指路帮助。拐过一个弯,便能在村口看到“江苏银杏王”,百年前雷击造成的残缺与伤痕赫然在目,却不影响它从根部萌生出新枝,使得村民将其视作“神树”,在树下摆上了供桌、垒起了小龛,供奉香火。过去的故事或许无史可考,古树却在与当下的人们产生新的联结。
在秋天驶入东山镇,不必刻意寻访,就能领略这片“银杏之乡”的无限风光,田间湖畔、房前屋后,遍植银杏,流光溢彩。湖湾、光明、杨湾、上湾、槎湾、白沙等村落中,都有500年以上的银杏古树。
即便如此,吴巷村的银杏仍能给我们带来震撼。起初以为是小巷错综又狭窄,显得银杏异常高大,仰起脑袋仔细观察,也无法看得真切。翻阅《苏州市古树名木志》才发现,48米的树高,意味着它是苏州最高的一株古树。清代东山人吴时雅在家乡吴巷村筑“依绿园”,取杜甫诗句“名园依绿水”之意,根据徐乾学《依绿园记》的描写,园中有南村草堂、水香簃、飞霞亭、欣稼阁、凝雪楼、芗畦小筑等景观,同时,园中也保留了2株北宋初年的银杏。银杏有自己的性别,两株银杏雌雄各一,幸存至今的是雌株,每年安安静静地着白果,又任果实掉落满地。依绿园今已不存,唯有吴巷的这株银杏标定着旧园的位置。
而东山的马家巷中,留有当地大族安仁里严氏营造的私家园林“夏荷园”,园中也有一棵明代植下、树龄600余年的古银杏。
“乱后不知僧已去,几堆黄叶寺门开”,明代诗人高启来到保圣寺时,曾经香火极盛的寺院已显颓唐,只有银杏,缄默不言。又过了将近600年,当顾颉刚等民国文人被这里的罗汉塑像惊艳时,保圣寺的大雄宝殿已摇摇欲坠。最终,大殿半边坍塌,罗汉也只余下半堂。
只有银杏,一直都在。保圣寺周围挂牌树龄超过1000年的银杏有四棵,一棵腹中生枸杞,一棵腹中长榆树,有的从从容容生长在景区的西院里,也有的遗落在废弃的小学操场上,它们大约都拂动着唐代诗人陆龟蒙隐居甪直时的“鸭沼清风”,也都聆听过教育家叶圣陶执教五高时的琅琅书声。
穹窿山的主峰箬帽峰海拔341.7米,是苏州的最高峰。山中的几座寺庙都颇有看头,其中北麓山腰的宁邦寺始建于梁,初名“海云禅院”。相传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的部下在此隐居参禅,因此改名为“宁邦寺”,寄予了国家安宁的祈愿。古刹内外古树名木不少,包括圆柏、榉树、皂荚、青枫、黄杨等。山门前的两株银杏,守护着这座隐于深山的寺庙,其中一棵已有千年历史。
宁邦寺依山而建,从山门到山顶有500余级台阶,落差100余米,每每以为到顶,却发现后面还有更陡峭的登山路。更上一层楼时回望银杏,它冠幅30米的巨伞融洽地掩映在崇山峻岭中,大约也只有高山的深沉,才托得住历史的恢弘。
天平山以“红枫、清泉、怪石”闻名,是著名的赏秋胜地,120多棵树龄420余年的枫香是范仲淹第17世孙范允临移栽而来。与此同时,白云古刹东侧还有一棵370年的银杏古树,在秋天到访,就能在一片珊瑚红海中,接住混入其中的金色小扇子。
缘池而叠的中部假山上,长着三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其中一株树龄约500年、一株约220年,为苏州园林中古银杏数量、等级之最。阵阵凉风拉皱水面,铺起宴会的地毯,银杏叶在暖黄色的夕阳中闪闪发光,犹如是千万只撒着金粉振翅的蝴蝶,在粼粼湖光上献上自己最初及最后的舞蹈。
狮子林的水面景观旁有两棵大树,一棵是西兰花般的“显眼包”香樟,另一棵是秋天里才会格外夺目的银杏,位于问梅阁东侧,有着390年挂牌树龄,在大自然的调色板里与槭树的红叶密密斜斜地交织在一起。
从狮子林接架桥向扇亭望去,还有一棵可望不可及的银杏,它不在园内,而是在一旁的住宅区内,据古画所示,它所处的位置正是狮子林的前身、始建于元代的狮林寺。与那些被城市发展挤压了生存空间,蜷缩角落的古银杏不同,小区预留了一整块空地供它休养生息,落叶缤纷一如百年前。古银杏的挂牌年龄为640岁,很可能目睹了狮子林全部的历史,它在种种动乱中幸存下来,仿佛就是为了续写这段传奇。
秋天为这座清代的小园林染上一层绚丽的色彩,两株百年古银杏的树龄分别为290年、190年,分布在面壁亭西和拜石轩北,衬着飞檐黛瓦,一片秋香世界。如果足够幸运,你会在银杏树下邂逅怡园的网红猫咪,“小白”的左瞳贵金,宛飘银杏雨,右眼湖蓝,深似秋水潭;毛色纯白,犹如江南粉墙,间杂尘秽,又仿佛苔痕上阶、雨迹印墙。此时此刻,她就是江南。
每年秋天来到虎丘,还没有进景区的大门,就能看到“吴中第一山”隐在金黄的银杏之中,托着云岩寺塔,构成一幅经典的苏州秋景图。从冷香阁到养鹤涧,走在绿化覆盖率95%的虎丘山里,就像误入油画世界。160年的银杏古树矗立在拥翠山庄的小院里,风过,树叶纷纷扬扬,是一阵醉人的银杏雨。
北宋范仲淹一手创建的文庙中,留下了许多古树。六棵饱经沧桑的银杏守护在大成殿的南侧,西边编号为“沧501”的一棵植于南宋,已有800多年的历史,被称为“寿杏”,因曾遭受雷劈,只余下一半树干,微微倾斜,像是对着孔子圣像弯腰施礼。600岁的“连理杏”也遭过雷击,空心的腹中神奇地长出了朴树和楸树,合抱一体,故而得名。“三元杏”则是在清代被雷完全击毁,在苏州府学的学生钱棨接连考中解元、会元和状元之时,老树根上重新长出三分叉,世称“三元杏”,算到今天也有200多年了。与它们相比,安全生长了600多年的“福杏”确实有福气。
“寿杏”的栖居地文庙,珍藏着南宋的地图《平江路》;保存有清代《三横四直图碑》的城隍庙,亦有一棵530年的银杏陪伴。树与碑,似乎同样坚固,成为城市生长的见证者。“城隍”本代指“护城河”,后代逐渐演化成“城市的地方守护神”,城隍庙自古以来香火极盛,一度规模极大,如今留存的只是以洪武年间的工字殿为中心的少量建筑群。因此,城隍庙内外皆有多棵百年以上的古银杏,或被大厦包围、或于深巷隐居,它们过去或许都受城隍神庇护。
定慧寺巷短短的400米里,有始建于南朝的桥、唐代的寺、宋代的塔。定慧寺身居闹市而恬静清幽,只在每年秋天成为“网红打卡地”,大雄宝殿前两株古老的银杏树秀丽挺拔,一棵340年,另一棵200年,梵音袅袅,落木萧萧,更添几分古意。
西园寺得名于明徐太时改建的别墅西园,其正式称谓是戒幢律寺,这两种称呼似乎分别从园林和宗教两方面构成了它的历史,也隐含着它如今寺院建筑花园化的格局。十来棵银杏古树与禅房香火相伴,在黄墙的衬托下更显禅意,有时还会有猫猫轻巧走过松软的叶子地毯。
苏州大学天赐庄校区的北门外,有一棵320年的银杏,与校内文星阁同为长洲县学旧物,和干将路另一侧同为古银杏聚集地的长洲县学大成殿遥相呼应。近代科举废除,东吴大学接过县学的衣钵继续滋养着莘莘学子,崭新的西式钟楼拔地而起,与旧有的文星阁在校园内构成了中西并举,古今相映的人文景观。除了文脉,同样得到传承的还有苏州人民一向偏爱的银杏,如今苏州大学美丽的秋景是银杏描染起来的,其中亦不乏民国时植下的百年古银杏,片片黄叶落在长椅、草坪、排球场上,洋溢起青春的气息,正如这座古老的学府至今依旧迸发着新的活力。
平江历史街区的大儒中心小学中,有一棵300余年的银杏,学校无法进入,但站在校门外,甚至只是走到桥边,就能感受到磅礴的秋意。银杏本是“徐氏春晖义庄”的旧物,可银杏和学校仿佛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组合,旧为学宫的苏州中学、长洲县学上的平江实小,如今都是古银杏的集中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生生不息的文脉,就流淌在这一树金黄里。
今天的苏州古城中,依旧存在着许多未被电子地图探索的小路,我们循着志书中“东海岛新随里”的模糊字样,在狭窄的弄堂里兜兜转转,才终于在晾衣杆与电线的缝隙里望见了一树辉煌。古树相传为“元末张士诚所植”,但540年前正值明成化年间,易于证伪。不过“张士诚所植”的说法也非无缘无故,古银杏不远处有一弄堂名曰“承天寺前”,张士诚据苏州时最初即占承天寺,兴东西行宫,因这两处行宫水网交错,固若金汤,便有“东海岛”、“西海岛”地名传承至今,这棵不及张士诚年长的古银杏才与其结为忘年交。如今粗壮的树干上悬挂着各式拖把,人们三三两两歪在树下的竹椅上唠嗑,不时会有阿姨去井中取水,小囡囡奔跑着为飘落的银杏叶欢呼,仿佛这棵树已成为这个大家庭不可分割的一员。
太平古称荻溪,因川溪纵横,荻芦飘摇而得名。南宋建炎年间,名臣王皋在此安家落户,开启了小镇的千年繁华。相传,王皋次子王铎在王氏家祠前手植一株银杏,算到今天已有800多年。家庙几经更替,成了如今的太平禅寺。
登上太平桥,一侧是荻溪粮仓,一侧是太平禅寺,连接起朴素的衣食无忧的祈愿。繁枝伸出粉墙,黄叶落在河埠,叠影映于水面,因古树一己之身,秋意荡漾在古镇的每一个细节里。
太湖的风,孕育出温柔细腻的苏绣,也催生了一座坚毅稳固的石塔。在镇湖西京村,一座石塔在南宋时始建,以抵御水患,作为镇湖之物。在中国传统建筑中,常常有以穹顶象征浩瀚天宇的习惯,进入石塔南侧的火焰状光门,内部是由鳞次栉比、多如繁星的小型坐佛像构成的穹顶,因此得名“万佛塔”。置身其中犹如被佛国环绕,仿佛跨越700年,登入元人的华藏世界。千年的银杏,比元代重建的古塔还要更年长一些,日日夜夜为它遮风挡雨,一同守护着一方安澜。
深秋时节,上方山东麓的治平寺内院里,抬头是满目金黄,俯首是遍地灿烂。300多年的银杏原有两棵,却在上个世纪被砍伐,只余一棵。古树的命运,亦是治平寺变迁的缩影。与许许多多江南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一样,治平寺始建于梁,初名楞伽寺,北宋时改为今名,煊赫一时。它曾聚集文人,被文徵明牵念,“几时归去楞伽寺,常伴林僧看古松”;也曾迎接帝王,留下乾隆题咏,“上方策骑下山行,小憩精蓝喜治平”。太平天国战争时期,寺庙建筑遭毁,松涛风声皆渐渐隐没,到上世纪50年代时已无香火,残存的寺屋被借用为上方山果园的宿舍和办公室。我们现在看到的治平寺是2008年在原址上复建,一株历经岁月浮沉的银杏树,足以独木成林。
据吴江档案馆,圆通寺前身为圆通庵,最早对圆通庵的记载见《康熙吴江县志续编》:“圆通庵在湖浦,明天启元年僧松音建”。步入近现代,圆通庵仅存2株古银杏树和几间破败的房屋。因其中一棵银杏树上寄生着十多种其他植物,故有“十样景”别称。
庙宇有时称“丛林”,惯以银杏代菩提,银杏又恰巧是长寿的树种,因此在江南的聚落中,陪伴着古银杏的极有可能是一座古寺,这仿佛是定式,几乎每个被河流穿过的聚落都曾有这样的风景:每逢初一十五时,赤脚的小朋友们就会捧着蜡烛晃晃荡荡地飞过一座破破烂烂却结结实实的古桥,一到银杏树下,耳畔就为古寺的梵音所缭绕,懵懵懂懂地为花头巾的奶奶递上蜡烛,奶奶的面孔在银杏叶筛下的光色中明灭可见,虔诚正如炉内的香火般崇高而神圣。
三角井银杏广场位于流虹路与中山路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为圣寿禅寺遗址,曾是吴江的市中心,如今仅留一株银杏。传说三角井由明人吴山所修,他在刑部任上认真查看记录囚徒的罪状,百余件有疑问的案件,因此三角井也是吴山以德待人的实物佐证。
随着吴江市区的扩大,圣寿禅寺早已消失,三角井自然亦无人问津,而近现代商业的外迁,使得广场也已不再承担原来的功能,但它依旧是人们心中吴江重要的地标。三角井、银杏与广场自诞生之起就受惠于这座城市的繁荣与发展,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之后,环境或许已大相径庭,于是它们又站出来反证那个久远却依旧鲜活的时代。它们是时间,是岁月,是历史,更是见证,是精神,是永恒。
亭林园的玉峰山之于昆山,就好比虎丘山之于苏州。旧时的玉峰山与虎丘山有许多相似之处:真山似假山的园林感、集中的祠墓群与寺观群、丰富的古树名木资源、摩崖石刻与名人游踪⋯⋯但最相似的,当属寺中藏山、古塔凌云的仙侠气。
华藏寺凌霄塔与妙峰塔双塔对峙曾是民国时期昆山的标志性名胜,可惜建国后玉峰山建雷达站,两塔不得不相继拆除。但据《苏州市古树名木志》,华藏寺下的千年银杏却被归为慧聚寺遗物,这儿的慧聚寺又是从哪来的?据《昆山亭林园志》,慧聚寺更早建寺,华藏寺曾为慧聚寺子院,元时慧聚寺废寺,明时华藏寺占玉峰山上慧聚寺塔院重建,玉峰山下慧聚寺遗址则为城隍庙所用。如今山顶华藏寺遗址仍为雷达站,华藏寺不得不重建于山下。千年银杏栽下时,山下仍为慧聚寺的山门,此时华藏寺还未发际,因此将它归为慧聚寺遗物。今天的亭林园虽然失去了双塔对峙这一标志性景观,但凭着古银杏等古迹,依旧是昆山人文历史的高地。
秦峰塔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最初因紧临秦柱山得名,不过江南的山大家心中有数,多数远未有名字那般宏伟,等到了清乾隆十一年,取泥修通裕社仓,竟直接把这小土墩挖没了。自此,秦峰塔自己成为了千灯的秦柱。
塔西北侧的千年银杏挂牌树龄为1010年,此树向北侧歪斜,犹如一位虔诚礼拜的老者,朋友模仿紫金庵称之为“银杏礼佛”。我觉得此树的灵性不仅如此,在地面观之平平无奇,可在空中观察,树型异常灵动,犹如一朵蒸腾的金色祥云,仿佛敦煌飞天的拟树化表达,好似一支发簪,插在小家碧玉千灯的发髻上。“横看成岭侧成峰”,对,“峰”。我沾着无人机的光,古人或该是登秦峰塔赏银杏的,这棵树有着自己的脾气,拒绝着远近亭台各式角度,唯有秦峰塔一塔能领略她的绮丽,她和秦峰塔仿佛是一体的。倘若我们使用挂牌时间2020年减去树龄1010年,正好也是1010年,几乎与秦峰塔同寿,一塔一树相偎千年,可谓佳话。
据《张浦镇志·南港卷》,唐村这棵银杏是村内“迎真道院”的遗物,道院建于成化中期,最终毁于上世纪50年代,难以考证其具体形制。将镇志所提的“约1476年”加上树龄“约540年”,刚好为2016年,古树名木挂牌落款则为2017年,由此看来古树应当是通过文献断代的。
唐村这棵古银杏正位于穿村而过的小泾旁,紧邻一座钢筋桥,树下有个小河埠,为银杏覆盖,我私自称它为“银杏码头”了。“古意”在我看来有两类,一是古物本身带有的“古”,比如某时期特有的做法、风化苔痕打砸印记等等,唐村或许只有这棵树称得上“古”;二则是肌理上的“古”,唐村那种人家尽枕河的气质,沿河排布的秩序感中带有的江南特有的“繁杂”,或许也可称为“生活感”、“质朴感”,从这点来看,唐村古韵盎然。而秋叶的缤纷恰是一次悲壮的回光返照,燃烧生命而达成万物枯荣前最后的辉煌,这何尝又不是“唐村”们的缩影呢。
方塔园古银杏与崇教兴福寺塔几乎同岁,如今寺已湮灭历史之中,唯塔与银杏独存。从塔弄遥望方塔,像极了泛黄的旧照片,狭窄的天际挂满了混乱的电线,而塔就从那缝隙里费力地钻出来,再耸立着。它贴心地照看好了周围民居的身高,并未超出它们太多,再与银杏组成一个和谐而优雅的黄金比例——如同画里的江南。
方塔似已成为常熟的符号,从父辈常放手边的老香烟盒到酒桌上的黄酒瓶盖标,仿佛老常熟嘴中吐出的烟圈儿也是方塔的轮廓。它像一柱定海神针,休说塔下豪门大户如何来了又去,只要尚湖不竭,虞山不倒,而它在古银杏掩映下冀角翚飞一如宋时建初,常熟就依旧是那个古老美丽的海虞琴川。
这株古银杏位于虞山北麓原三峰寺龙殿遗址,树纹糙裂纵直,于树腰处又盘旋而上,树型似龙,古银杏分蘖9株,子子孙孙,枝繁叶茂,故称“九子龙抱”,是常熟家喻户晓的人文景观,著名近代画家钱延康也曾在此留下画作。
龙殿周围环境古意盎然:涉级而下,绿帘珠翠,虬枝当道,仙风环拂,面壁泉池,光斑跃金。苔痕上阶,古木接天,揽天光云影入清洌池水,泉从黄石山体中溢落如珠,龙潭鱼翔,青天游鹭,人醉其间。古银杏歪斜着身子,宛如老态龙钟的外祖母,任由孩子们在她膝下玩闹——正如过去千余个春秋一样。
在谢桥老街的粮管所大院内,掩映着一棵千年银杏,粮管所曾为双忠庙,纪念安史之乱时因困守睢阳而英勇殉职的两位将军:张巡、许远。这两株银杏辉煌异常,连帝师翁同龢都曾亲临谢桥,为庙前两株古银杏作《双忠祠双银杏图》并题诗两首。可惜的是,如今庙宇荒芜,其中一棵银杏更是遭雷击而亡,昔日煌煌双忠庙今独留一棵银杏存世。
江南许多古桥正对着的就是一座小庙,有时庙毁了,人们就会在桥头烧香,常常能在桥边看到熏黑的石块和香烛的残蜡,这是常说的江南市镇的庙桥文化。和古桥类似的,当庙毁了,人们有时还会在古银杏下进香,今天许多古树下还会设有小龛与小炉,看到它们不必失措。我常常觉得这些“不合时宜”的香烛非常有趣,江南的民间信仰似乎坚不可摧,他们大多不是奉祀那些普世的神明,而是“某老爷庙”、“某婆婆庵”、“某猛将堂”这些曾经可能造福一方,留下精彩诗篇然后在当地神格化的存在,有了薪火相传的故事自然也就有了稳定的供奉,无怪乎如今江南各式庙宇依旧星罗棋布。
该株古银杏位于梅李聚沙园,据传聚沙塔下原建有法云禅寺,有古银杏两株“高过于塔”,后寺院塌毁,仅存该株银杏存续。立于树下,天上地下只剩一片金黄,在它悠长的生命中,任何有关时间的议题都显得苍白无力,当地阿婆口中显圣的佛光,是否就是被这金黄叶片筛下来的光色呢?
聚沙塔近代已然千疮百孔,只剩一圈空心塔壁依旧屹立,与古银杏相互依偎,犹如两位相互搀扶的老者。幸而江南流行砖身木檐塔,这为历史的存续加上一层保险:烈火能焚烧的仅有外层木檐,只要砖身不倒,银杏不枯,江南总能再一次繁荣。
三家市银杏曾为李王庙旧物,李王信仰在苏州的北三县较为常见,通常是指曾护驾宋高宗有功的南宋名将。据《太仓市志》,银杏为陈宜中丞相、宋幼帝手植,虽然传说未必真实可信,但这无疑体现了当地人的爱国思想。
与西方不同,我国自古就有祭祀祖先和英雄人物的传统,从华夏起源的三皇五帝到化身伽蓝的关帝圣君,从万世师表到各户家祠,构成了区别于鬼怪的地上天国,化为了中国人集体潜意识中的共同记忆。我们的祖先对待宗教仿佛一直带有一种朴素的实用主义,经常戏谑地调侃“泥菩萨过江”、“大水冲了龙王庙”,在明清演绎故事里也时常会出现“不灵就砸了这破庙”的黑色幽默桥段,但对待那些曾造福一方的伟人,人民却总是不敢怠慢地薪火相传。
许多人进入双杏寺的第一疑问便是,为何“双杏”寺会有三棵古银杏?据张家港档案馆,双杏寺本是江神庙,扩建时手植银杏两棵,这才更名为双杏寺,数十年后又补植一棵,形成如今三杏的格局。与纪律森严的双杏寺形成鲜明对比,一旁的街道却是大新老镇区上最繁华的市井商业区,我很喜欢一种描述:“人神共乐”,旧时江南村落中的寺观常常会成为微妙的公域空间,有种议事厅、大礼堂的感觉。有庙的地方往往是最热闹的,商贸喜流量,寺院需物资,两者一拍即合,庙市相伴迅速成为一种约定俗成且坚固的社会共识。
在大新镇上摆摊的都是当地的爷爷奶奶,与其说是做生意不如说仅仅是想找老友唠些家长里短打发时间。清绿色的河道里闪着点点白光,岸上的藤编椅上老者轻摇着蒲扇,指尖能够到的地面上一台老收音机旁若无人地唱着戏曲。眼神正开着小差,跌跌撞撞地误入一家墙纸泛黄的老理发店,手中那把“蹭蹭蹭”的剪刀犹如一只飞舞的蝴蝶,与漫天的银杏叶一同飞向悠长而荡远的旧时光。而双杏寺的香火究竟灵不灵,人们看着这三棵度尽劫波却依旧耸立的古银杏,心中早有定数。
每棵古银杏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可以是枯木逢春,雷劈复苏,也可以是万古常青,荫庇后世,可以是在苍凉夕照之时残阳照透一树金扇的惊鸿一瞥,也可以是瓦片滴水下修枝乘凉的长厢厮守。
或是树成为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或是我们参与了树漫长一生中的片刻,历史仍在传颂,失考的那部分则由我们继续书写,那些独属于我们的记忆无法替代且不可复制。如此看来,每棵古银杏都是独一无二、弥足珍贵的。
[2] 王佳、曹光树、蔡平:寺庙与园林的有机结合——苏州治平寺修复解读:南方农业:园林花卉版, 2010(4)
[3] 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编著:《苏州市古树名木志》,文汇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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